沈薏寧
Graduate Student
1. 銀魂(2003-2019)
空知英秋、高松信司、藤田陽一、宮脇千鶴|Animation
2. Faces(1968)
John Cassavetes|Film
3. South Highway(1964)
Julio Cortázar|Short Story Collection
4. Copenhagen(1998)
Michael Frayn|Play
5. Death in the Afternoon(1932)
Ernest Hemingway|Non-fiction

1. 銀魂(2003-2019)

說是人生動漫也不為過。今年適逢官方將許多原本的動畫篇章重新剪輯至大銀幕上映,也讓我有了機會將它列入自己年度回顧。在我看來《銀魂》在同時體現喜劇與悲劇二者的偉大上,取得了極其罕有的驚人平衡。喜劇的一面,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這部作品對其自身作為動畫形式、和其所處的媒介生態系所抱持的強烈自覺,即使是在2025的今天也未必常見。但同時,它在主線敘事以及角色的塑造上又有著極其古典且一以貫之的形式與理念,使其不曾全面淪為對第四面牆的拆解與意義虛無。但另一方面,要說此作悲劇,卻又可以說它非但不「悲」,更可謂是以樂觀得近乎傻氣的態度,一再操演著人在各式處境下展現的行動可能性,沙特所謂的存在主義作為一種人本主義(humanism)。這一乍聽之下無比時髦的哲學詞彙,背後的精神其實非常的地味(じみ)老土、甚至無異於一種雞湯——我想這在這裡作為稱讚,拿來用在《銀魂》身上最是合適不過。

(另一方面,在這個人文社科早已是屬於後人類、屬於媒介、屬於物、屬於AI的當今,在這裡談論諸如人文主義這樣早已陳腐得不受歡迎之物,於我個人或許反而別具意義。)

2. Faces(1968)

今年年初,我陷入一時期的觀影低潮,一種感覺必須看卻又什麼都看不進去的倦怠。卡薩維蒂的《Faces》就在這個時候來到了我的面前。如果根據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的,戲劇(悲劇)的最重要因素在於對行動的模倣,其次則是人物性格的塑造,則這裡便出現了一個表演上的難題:如何不透過展示一個角色外在的行動事件而仍然能夠——甚至於更好地——接近這個角色自身?卡薩維蒂的電影以一種極其動人的方式試圖回答這樣的問題。關於其人的作者風格,常有人以「即興」稱之,但這委實有些誤導,因為他的作品事實上有著無比簡潔而且清晰的劇作結構。卡薩維蒂自己又曾經表示他說到底並不是因為要拍電影、而單純是對如何捕捉「人」感興趣。但在我看來,這樣的宣稱也許大大地低估了他自己選擇以電影為捕捉方法、在電影形式語言上所完成的突破創舉。(又或者,這只是創作者們在面臨各種鋪天蓋地的訪談追問之際,不失聰明地保持一定程度距離的迂迴話術。)

3. South Highway(1964)

我對短篇小說的熟悉程度,也許尚不足以讓我對其形成一清晰的形式期待。僅知道不管是讀來單純像是將長篇小說高度壓縮、以至於抓馬性也大幅增高了的短篇情節劇、亦或是寫作者有些便宜行事之嫌地將個人親身經驗的散文敘述做一定程度的虛構化(fictionalization),遂以短篇小說稱之的文字片段,都沒法讓我真正感到有趣。但閱讀科塔薩爾總能帶領我找到一些無法自己憑空想像出的答案,拓展對「短篇小說可以是什麼」的想像疆界。最重要的是,這些開拓總是真的讓人在閱讀的過程當中感到由衷地愉悅。我在這裡直接擷取〈South Highway〉的其中一段,這是一則關於在高速公路上塞車塞得時間長到,整條車陣甚至宛如淪為難民營的,有些魔幻的短篇:

⋯⋯他看見的車各式各樣,有奔馳、ID、4R、藍旗亞、斯柯達、莫里斯微型車,簡直是汽車博覽會。往左邊看去,對面車道上有雷諾、福特安格利亞、標緻、保時捷和沃爾沃,延伸到無盡的遠方;實在了無趣味,最後,在和陶努斯上的兩個男人閒聊了幾句、想和凱路威上的獨身男人交換一番感想卻沒能談成之後,他別無選擇,只有回到自己的標緻404,和王妃上的姑娘重新拾起老話題,談談時間呀,距離呀,電影什麼的。

偶爾會走來一個陌生人,從對面車道或是從右邊外側的車道沿著汽車夾縫穿行而來,帶來某個真假難辨的消息,這些消息會從一輛車傳到另一輛車,順著滾燙的公路散布開來。陌生人看到自己帶來的消息得以傳播,聽到一扇扇車門打開關上砰砰作響、人們爭先恐後各抒己見,心中十分得意,可是片刻之後傳來一聲喇叭響,或是引擎啓動的聲音,陌生人拔腿便跑,在車輛之間曲折奔行,為的是重新鑽進他自己的汽車,以免暴露在別人理所應當的憤怒中。

4. Copenhagen(1998)

有幸在一直尊敬的系上教授退休前上到其的最後一堂戲劇課,今年或許也是唯一我讀過的劇本數多到能夠從中挑出精選的一年。《Copenhagen》講述一則歷史公案:二戰後期,分別主持兩大陣營對原子彈製造計劃的一對物理學師徒,波耳與海森堡,曾在1941年於哥本哈根有過一次私下的晤談。在這場會面中兩人究竟談了些什麼、最後是因何而決裂;而這樣的結果,又是在何種關鍵意義上左右了後來的大戰走向、及後人視海森堡為二戰罪人的歷史裁定。《Copenhagen》試圖以戲劇重新搬演/推演出一個歷史恐怕再也無法告訴我們的答案。這份就其自身表現形式上極爲清晰的責任自覺是它最為吸引我之處。亦即,虛構的戲劇如何可能幫助我們接近那些,即便是透過紀實的方法手段都不能夠完全觸及之物。就這件事上,我經常相信前者擁有比後者更不能小覷的力量。

5. Death in the Afternoon(1932)

暑假看 Albert Serra 執導的《鬥牛場的午後孤寂》(Afternoons of Solitude,2024),循線找到了此書。儘管我在這裡暫且將它歸為非虛構寫作,但經常覺得很多讀來有趣的作品到最後,總是更難以邊界明確的單一形式類型來理解、或也可以說看似混雜多樣的形式到最後,在意圖上其實都是殊途同歸。這本也許可以說是揉雜了遊記、田野觀察、散文,甚至自始至終其實都不乏針對小說形式進行各種練習與思索的小書也是如此。(著名的「冰山理論」亦是出自此處。)

但是除卻上面這點,《Death in the Afternoon》讓我讀來感到格外親切的,其實是在讀海明威宛如撰寫長篇藝評般評鑒鬥牛士的表演與刺殺技巧,受各式流派訓練、牛隻狀況、各地水土民情的影響、及他對他們的讚賞惋嘆⋯⋯的此一過程中,讓我感受到了他真的是個多麽認真狂熱的鬥牛宅,足令我一個從未看過鬥牛、讀完後也未見得就會因此對之產生多少興趣的人,也感受到這一份愛,與我在廚文學廚電影廚動漫廚角色,廚一切可廚事物的時候都並無二致;想要努力寫出一篇好評論的動力(如果有的話),往往也都是因為對特定作品所抱有非比尋常的愛與廚力。